玫儿来电话,说她二哥喝农药自杀了。我吓了一跳,那个憨厚的男人怎么会走这条路?
玫儿的二哥是一个少言寡语、右脚有点跛的温和农村男人,二嫂有点智障,农村的说法是缺根弦,所以,玫儿的母亲就看轻了她。二哥对妻子很是疼爱,更惹起强悍的母亲不耐,对她生的孩子也是嫌弃的。其实,那个孩子珠珠11岁,长得小小巧巧,白白净净,眼神如一汪清水,听玫儿说,二哥把女儿当眼珠子疼呢!他怎么就能狠心扔下妻子和女儿?
玫儿的母亲并没有多少眼泪,只是恨恨地骂着儿子没出息。原来,二哥是为了自己的妻女和老母亲扛上了。二哥一家所住的房子,是祖上传下的一所又破又旧的老房,离镇政府只隔了两条街道,这所爷爷奶奶死在其中的小土房原本是没人愿意住的。现在,处在镇政府的规划之内,要统一盖门市房。大哥认为,那房子也有他一份,母亲也说有老大一份。从来没有和母亲硬过一句嘴的二哥,为了妻女日后的生活,梗着脖子和母亲、兄长讲道理。大哥和母亲住的是前两年刚盖的两层楼房,且这房子是母亲卖了一家人共同拥有的果园盖起来的。他没有多大能耐,身体又不健康,只想为妻女留下生存的老本。等门市房盖好之后,妻女可以靠租金生活。他的母亲却死活不同意,说女孩早晚要嫁人,是赔钱货。
争吵了一个月之后,在母亲又悲天怆地哭骂的当天晚上,他留恋地看了妻女最后一眼,喝下了一整瓶农药。他以为能用自己的命为妻女换得那处房子的继承权,却没想到,没有了他,可怜的母女更加没有了天,他的妻子被娘家人领走,女儿成了弃儿。
我看到珠珠的时候,她眼神呆滞地倚在奶奶家的门角处。玫儿说,孩子可怜。她母亲说,有什么可怜?天生的贱命!明儿送人!
我听了心一动,便对玫儿说:“我们要了吧,你是珠珠的姑姑!”玫儿看了我一眼,没言语。
我们的儿子六岁,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女儿承欢膝下。再看看珠珠,或许,在她爸爸去了之后,我对她的态度是所有亲人中最和颜悦色的,她默默地看着我,漆黑的眸子里竟有希冀的乞求。刹那间,我决定了,要她做我的女儿。
丈母娘听我说要带走珠珠,冷漠地说了一句:“当小狗养着就成,给她一口饭吃!”我领养珠珠,玫儿没说什么,但也不是太热心。
回家的时候,我默默地开着车,玫儿坐在身边一言不发。珠珠在后排座位上,悄无声息,小脸扭过一边看着车窗外。
第二天,我忙着在家附近的学校安置珠珠入学,然后带她去商场买了新衣和所有学习用具。
珠珠的话很少,吃饭时总是怯怯的。儿子在有玩伴新鲜了几天之后,就有了做主人的霸道和不经意的优越感。有时,他看到珠珠玩他的玩具,会马上抢过去说,这是我的,妈妈给我买的。珠珠的小脸涨得通红,不知所措。后来,我当着珠珠的面,对儿子说:“珠珠是你姐姐,也是爸爸妈妈的孩子,这里是你的家,也是姐姐的家!”儿子歪着头想了想问我:“那,以前我怎么不知道,我有一个姐姐呢?”
我摸摸他的头说:“因为你小,要照顾你,所以把姐姐放在外婆家里,现在接回来。你是男子汉,以后要让着姐姐!”儿子点点头。我想,只要两个孩子相处融洽,就没什么事了,却没想到,要用心地接纳一个外来的家庭成员,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。
我有事出差,十天才回来。到家已是傍晚,玫儿和儿子都不在,只有珠珠在家,正在吃刚刚泡好的快餐面。我问珠珠,弟弟和姑姑去哪儿了?珠珠小心翼翼地说,不知道!我皱了一下眉头,下午打电话的时候,玫儿还说等我回来一起吃饭。
我打玫儿的手机,那边闹哄哄的,她说正和儿子吃肯德基。我心里的火腾地冒出来,却只说了一句:“吃完马上回来!”
我绷着脸坐在沙发上,正想着玫儿回来怎么给她理论,珠珠悄悄倒了一杯水,轻轻放到我手里,小声说:“不怪姑姑,是我不愿去!”
原来,珠珠知道他们去吃肯德基,这个懂事的孩子,居然看出我为此生气。一个多月了,她还是那么瘦,小小的年纪就会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,早晨上学从来不用我们叫,早早地起床帮着玫儿摆好碗筷,低着头拘谨而小心,我真不知道,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她恢复属于这个年龄的快乐和天真。
玫儿带着儿子回来,母子俩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说,撑死了,撑死了!进屋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,玫儿喊,珠珠,给我倒一杯水!儿子接着喊,也给我倒一杯!珠珠答应着,端了一杯水送给玫儿,转身又去接水,不想脚底一滑,杯子掉到地板上摔得粉碎。本来不是多大的事儿,玫儿却跳起来尖声叫骂:“死丫头,你还能干什么?真是笨!”
“严玫儿,够了!”我怒喝一声。我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,更生气她对珠珠的颐指气使,她的态度让儿子也跟着有了排斥和轻慢珠珠的心理。玫儿愕然地看着我,随即变脸冲我发火:“你吼什么,我又没说你!”
珠珠慌慌张张地捡碎玻璃,手被玻璃片划伤。我急忙看她的伤处,还好只是一点小口,我找了一片创可贴帮她贴上。珠珠低头,眼泪滴到我手上。玫儿在一旁不屑地说,小屁孩就知道告状!我瞪了她一眼,清扫了碎玻璃,让珠珠回房间写作业。
晚上,两个孩子都睡了,我责问玫儿:“你带儿子去吃肯德基,扔下珠珠一个人在家泡快餐面,怎么可以这样做?”玫儿生硬地说:“妈说了,让我当小狗养着,给她一口饭吃就算便宜她了。”
“你!”我气结,“真是一家冷血动物!”
玫儿气红了脸,“你骂谁?”我已愤怒到极点,“说你和你妈,你妈逼死你二哥,你虐待你二哥的女儿!”
玫儿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,死死地盯着我:“你不如直接说我们是狠毒的女人!”我冷冷地看着她,心里想,差不多。那一晚,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争吵,各自说了伤人的话,玫儿睡到儿子的房间。
我想不明白,玫儿能对大街上的乞丐富有同情心,看电视的时候看到伤心处会泪流满面,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个叫她姑姑的孩子呢?
第二天早晨,我被厨房里的响动唤醒,以为玫儿在做早餐,忽然感觉自己晚上态度过于激烈了,急忙起床想去给她说个软话。却见到珠珠正踩着小板凳,伸着小手去拔微波炉的插头,桌子上放着煎蛋、热好的牛奶。珠珠回身看到我,神情惊慌,低头小声叫姑父。显然,她听到了我和玫儿的争吵。没等我说什么,她又说,我去叫姑姑和弟弟吃饭。
玫儿和儿子已经起床,儿子上幼儿园大班,吵着要玫儿下午早点去接他。看到玫儿板着脸带着儿子要出门,珠珠说,我做好饭了,姑姑和弟弟吃饭吧!玫儿没吱声,继续往门口走。珠珠上前拦住了,眼里满是慌张,带着哭音说:“姑姑,都是因为我,姑父才和您吵架。您别生气了,以后,我做饭、洗衣服,什么都能干!都是珠珠不好,我不再惹姑姑生气!”玫儿怔在原地,我趁机走过去,“玫儿,是我不对,来吃饭!”玫儿没再坚持,默默地回来一起吃饭。珠珠挂着泪珠儿的小脸有了喜色。
接下来几天,玫儿一直和我冷战,珠珠很小心地叫姑姑,讨好地帮她做饭、洗碗、拖地,甚至抢着给我们拿拖鞋。那份寄人篱下的谨慎和卑微,让人看着就心痛。
终于在一天晚上,玫儿回到卧室,不声不响地躺到我身边,我欣喜地回过身搂住她,想好好和她谈谈,却碰到她一脸的泪水。玫儿打开灯,交给我一张纸条。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:姑姑,我可以叫你妈妈吗?我想妈妈,也想爸爸,我喜欢姑姑,就把姑姑当成妈妈。今天在学校听老师说,好多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被坏人骗走,被人打,没饭吃,很可怜,我都哭了。我比那些小孩幸福,我有姑姑、弟弟、姑父,以后我再也不惹姑姑生气了。我能洗衣服,也能做饭,我一定好好地疼弟弟。姑姑,我还是想叫妈妈!妈妈!珠珠爱您!有的字用拼音代替,有几处湿湿的,应是玫儿的眼泪。
我帮玫儿擦去泪水,心里暖暖的,揉着她的头发说:“别哭了,多一个女儿叫你妈妈,你要高兴才对,怎么还哭鼻子?”玫儿一头拱到我怀里,哭得更厉害了,我鼻子也酸酸的,但总算放下心来。
哭过之后,玫儿告诉我,岳母并不是她的亲妈,而是亲姨。玫儿的亲生母亲连生两个女儿之后,为了再要一个儿子,把玫儿送给了姐姐。玫儿很小就知道这一点,因为,母亲对她和哥哥总是不一样,哥哥穿的是新衣,她穿哥哥替下来的旧衣。家里的活她总是干不完,哥哥却可以由着性子在外面玩。家里有什么好吃的,永远是两个哥哥吃过后才能轮到她。她不争,觉得自己是女孩儿,是多余的,是母亲说的贱命。
我很震惊,紧紧搂着玫儿,久久无语。难怪结婚之后玫儿很少回娘家,也很少提起娘家的人。
我问玫儿,是不是因为珠珠不是亲侄女所以这样对她?玫儿沉默了一会,小声嘀咕:“母亲都不管,我又多什么事?”我知道,玫儿还是为自己曾经受到的不公平耿耿于怀。
我说,难道你也希望珠珠像你小时候一样吗?每个人生下来都需要疼爱,更需要一颗爱人的心。珠珠还是一个孩子,你给了她一点,她会回报更多,她把你当成妈妈,你得到的是一个孩子对妈妈所有的爱。玫儿温顺地偎在我怀里,安静地听我说。
星期天我正在公司里忙着,接到玫儿的电话,说是珠珠的生日,要我早点回家,我忙不迭地答应。看过那张纸条之后,玫儿看珠珠的眼神似乎有了疼爱,她试着给珠珠梳头,把珠珠打扮得像只花蝴蝶。后来,我还听到珠珠上学走的时候,回头怯怯地喊:“妈妈再见。”玫儿转身偷偷地抹了一下眼泪。我眼眶发热,小孩子的心是透明的,只要你对她好,她就会用整颗心来爱你,玫儿也是。
我去商场买了一个香奈尔的布娃娃,兴冲冲地抱回家。桌子中间摆放着一个生日蛋糕,菜早已做好,儿子和珠珠围桌而坐。看到我,儿子扑上来高声说,爸爸,今天是姐姐的生日。啊,这个娃娃真漂亮!我告诉他,是送给姐姐的。儿子欢喜地接过跑到珠珠面前说:“姐姐,爸爸送给你的礼物!”
珠珠抱着娃娃,高兴得小脸红扑扑的,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,然后,抬起头来热切地看着我小声问:“姑父,我可以叫你爸爸吗?”
我蹲下身子搂过她,柔声说:“当然可以,我会做一个好爸爸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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